【第三十七回】
童稚的語調淺淺的、淡淡的,帶著些許撒嬌意味,在深沉的夜裡,輕輕的,出口。
燙紅的小臉深深的埋入黃泉溫暖的懷抱。
白書炎自認自己從不曾逃避過什麼,他從不怕失敗,也不怕面對挫折。
但,這一次,卻是他有生以來,首次的感到怯懦。
他不想,也不要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脆弱與不堪。
失敗沒什麼大不了。
無意義的嘲笑又怎樣?
若是平時,若是面對其他人,他會以一貫的淡然姿態,坦率的面對。
可,今天不行。
面對黃泉不行。
面對這宅子裡任何一人,他,都無力招架。
他的偽裝,在父親面前,在羅喉面前,在黃泉面前,完完全全的,失了效用。
不知為何,他常有會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在這些人面前,如同未著吋縷般的,赤裸而透明。
儘管他仍是極力克制,不讓自身情緒顯露於外,但,被一眼看穿的感覺卻依舊強烈,逼得他不得不狼狽躲藏。
逃,一向不是他的作風。
可,現下的情境卻逼的他不得不逃。
尤其是,在今晚被父親如此嚴厲評論後,更讓他開始質疑,自己,真有如此不堪嗎?
他真的⋯不配學習父親的武學嗎?
自己當真終其一生,都無法成為父親那般神采飛揚的人物?
不!
他不承認。
他怎能承認,自己,除卻這張美得令人讚歎的容顏,竟再無一處與父親相似?
他怎能承認,自己,只是一個瑕疵品⋯⋯
一個空有外貌,卻一無是處的,贋品。
埋在黃泉懷裡的小臉倔強的睜著雙眼,怎麼也不肯向強勢襲上雙眸的酸澀屈服。然而,父親輕柔卻嚴厲的話語卻又在此刻浮現耳際。
他是怎麼說的?
在看完他的演練後,父親的評論是什麼?
是了。
空殼。
只知模仿卻不解其中奧妙,你的妖刀訣只是空殼。這,就是自己在這一個月來,努力克服對黑暗的恐懼,一次又一次的,獨自一人趁著深夜反覆練習,最後所得到的結論?!
灼熱的霧氣朦朧了視線,和著不甘與屈辱的委屈叫囂著宣泄。
可惡,他真的⋯好不甘心。
逐漸恢復氣力的雙手環上黃泉纖細的腰身,順著動作,小臉埋得更深了些。
溢滿眼眶的酸澀熨燙着那雙星子般晶亮的眸子,心中那點執念讓白書炎不願輕易向自己的情緒屈服。
他不哭。
他才不會哭!
可,眼睛裡這些該死的液體卻不斷的累積,早已超出他的雙眼所能負載的極限,眼瞼一個不經意的輕顫,竟足以令他的努力付諸流水,被他禁錮於眼眶中的燙熱水珠霎時潰決而出。
白書炎慌亂的抽回雙手,想抹去自己臉上的濕熱。
忽然,一隻大掌輕輕的按住他的後腦勺, 將他佈滿淚痕的臉龐牢牢的鎖入懷裡。
白書炎急著想掙脫,卻怎麼也無法移動分毫,只能任由那人純白的棉質衣衫貼上他,將臉上濡濕的水痕盡數吞噬。
「黃泉!」掙不開困縛,細緻的肌膚緊緊貼著透著馨香氣息的白袍,白書炎瞪著眼,氣悶的低吼了聲。
懷中傳來藴涵怒意的叫喚,黃泉嘴角微揚,覆在白書炎腦後的手掌緩緩上移,帶着幾分惡質趣味的,用力搓揉著掌下紅黑相間的髮。「精神不錯。可見我來得還不算遲。」
「放手。」軟綿綿的抗議聲毫無說服力。
淺淺的笑意悄然浮上黃泉漾著水色的狹長鳳眸。
覆於柔軟髮絲上的掌心不僅沒有移開,反而刻意的加重力道再次揉了揉。
頭頂上再次傳來熟悉的壓力,被迫倚靠在黃泉懷中的白書炎小臉悄悄的燙紅了起來。
黃泉的手掌很溫暖,老實說,他並不真的那麼討厭讓黃泉抱著,甚至,還可說有些期待。
是的。
期待。
他期待著有朝一日,父親也會如黃泉對待他一般,如此輕柔的抱著他,帶着寵溺的,用他厚實的手掌,搓揉著他的髮。
能不能,他能不能假裝現在將他輕擁入懷的人是他的父親,而不是黃泉?
他好想,好想在這一刻放任自己脆弱,不再勉強的維持著表面的堅強。
可以嗎?
他可以這麼作嗎?
粉嫩的臉頰在黃泉衣裳上輕輕廝磨著,鼻息間盡是黃泉身上散發出的,那醉人心魂的淡雅冷香。
這般溫暖的懷抱、令人安神的香氛,讓一向強迫自己必須獨立的他難得的起了渴望依賴的心思。
可,他卻也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此刻在黃泉懷裡得到了片刻的安慰,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更加彰顯出自己的懦弱可笑罷了。
白書炎深深的呼吸了幾次,強壓住自己想要倚賴黃泉的渴望,抬起逐漸恢復氣力的雙手,使勁的推開黃泉。
對黃泉而言,白書炎想以那麼一點虛弱力道推開他,這想法實在是天真得可笑。
可,他仍是鬆開了手,任由白書炎掙脫自己的懷抱。
水眸靜靜的看著眼前白色小人兒狼狽起身,踩著踉倉的步伐,拉開與自己的距離,巴掌大的秀氣臉龐上仍殘留著幾許未乾的水痕,赭紅的雙頰在淡白色的月光下更顯醒目。
白書炎秀緻得令人讚歎的容顏在淺淺銀輝映照下,透出一股清冷寂寥。黃泉心頭一擰,覺得內心深處似乎有什麼被撩動了。
是了。
就是這份詭異的感覺,才讓他像失心瘋似的,放著羅喉安穩的懷抱不要,夜夜冒著寒風外出,守著這個倔強不服輸的孩子。
他並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在撞見白書炎獨自深夜習武的那個夜裡,深埋在他內心許久,甚至是他幾乎說服自己早已遺忘的記憶又再度的被喚醒。
那是一段他從不願意憶起的過往。
若非那一夜烙印腦海的血腥太過深刻,他情願告訴自己,這一切從未曾真實發生。
事實上,他也曾試着遺忘。
刻意的遺忘。
但,終究徒勞。
縈繞鼻息間的血腥氣味始終不曾散去,只要一閤上眼,滿地屍骸的駭人景象便會重現眼前,一再的提醒著他,在那塊自己生長的土地上曾發生過的殘忍。
他恨。
他想恨。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恨,恨那個屠殺他全族的兇手,那個他必須稱之為父親的男人!
可,每當一幕幕的血腥再次重現腦海時,黃泉心中最恨的,卻是自己。
恨。
他如何能不恨?
他恨自己,為何在族人們受戮於月族戰士手下之時,自己竟是在月宮裡,偷偷學習著月族皇室世代相傳的槍法。
他恨自己,為什麼自己不能早日看透事實,認清自己,根本就是那個男人不要的孩子。
多麼的可笑。
他曾經是那麼渴望著,自己,能與父親有一絲半點的相似。
期待著,有朝一日,父親會回來,與他和母親一家團聚。
小時候,他曾這麼盼望、相信著。
一如他癡心不悔的母親。
天真的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裡。
他曾經,是單純的,渴求著一份父愛的溫暖。
滿心期待的,想像着,有父親保護的驕傲。
他對父親所有的印象,全是來自母親的描述。
他還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著一張和父親十分相似的容顏。記憶中,母親經常以一種他所不了解的深邃眼神看著他,凝望著他的臉龐而出神。
直到很多年後,黃泉才明白,那深邃的眼神裡,壓抑著的是母親一生無從傾訴的相思。
他從母親口中知道許多事,但,知道越多,他卻也越無法理解。
小小的夜麟不能明白,為什麼母親口中,那個深愛他的父親,從不曾參與他成長的每一個階段?
但,母親不許他問,更不准他質疑。
他所能作的就是等。
以及想像一個又一個,現實生活中從未曾發生過的,一家團聚的幸福。
也許就是因為想像的夢境太過美好,才會讓他在初次見到那個男人時,便一頭栽進了自我編織的夢幻,再也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分野。
那不過是場意外的偶遇。
但年紀輕輕的夜麟,卻是一廂情願的相信著,這場相遇,是那個男人刻意的安排。
果然是太過天真了。許多年後回首當時情境,黃泉嘲諷的給了自己這麼一句。
說是相遇,或許用偷窺來形容才更是貼近事實。
當時那男人根本沒有看見他,而夜麟也並未在第一時間認出那人,而是那人覆於臉上的面具引起了他的興趣。
夜麟記得很清楚,那一日,陽光很燦爛,夏末的微風夾帶著花香。
那是一個難得悠閒的午后,夜麟慵懶的斜倚著身後的大樹,任由繁密枝葉的陰影掩去他的視線,專心聆聽著充盈在這片寧靜大地上,屬於夏季的音韻。
然而,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卻煞風景的劃破了這片寧靜的氛圍。
夜麟不悅的皺了皺眉,在母親嚴厲的教導下,他難得有這般清閒的時光可享,刻意躲進這片連族人都鮮少踏入的密林中,就是想圖個清靜。
沒想到,竟還是避不開人煙。
煩悶的抓了抓頭髮,夜麟不甘不願的站起身子。
罷了,就當是自己倒楣吧。
離去前,夜麟轉頭望向那不請自來的唐突客,眼尖的他認出那人臉上所戴的面具乃是月族皇室之物。
在月之幻陸,只有月族的戰士才會以面具掩去容貌。
月族與幻族雖然同存於月之幻陸這塊土地上,但兩族間卻是鮮少有所來往。
然而,眼前這個月族男子不知為何,竟擅自穿越兩族邊境,隻身踏入這片隸屬幻族管轄的土地。
雖然不知此人意圖為何,但身為幻族的一份子,夜麟立刻警戒了起來。
雖說月、幻兩族目前和平共處,但,誰也不敢保證,這份寧靜安詳還能在月之幻陸存在多久。
夜麟祭起隱身咒,隱身於樹林間,專注的觀察著眼前陌生男子的一舉一動。
那人似乎絲毫未察覺林中還有其他人存在,一派從容地牽著他的坐騎行至水池邊,讓馬兒飲水歇息。
那人明明戴着面具,但不知為何,當他輕輕撫摸著馬兒的頭,夜麟卻依然能清楚的看見那人眼中溢滿的溫柔。
一個戰士怎會有這似水般溫柔的眼神?
夜麟有些訝異自己的發現,更意外自己竟會主動的對一個陌生人起了興趣。
到底是這人太特別,還是自己太無聊,開始做起了無聊的想像。
夜麟在心中的對自己笑罵了句。
然而,那人無預警的取下面具,卻讓夜麟唇邊的笑意瞬間僵化。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