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接黃泉出院這天,天空落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羅喉抱著黃泉步出車外時,漫天飛舞的雪花已將大地染上一層銀白。
細碎的雪花飄落,鵝絨般輕柔地吻上黃泉細緻容顔,潔白的細雪瞬間化為一顆顆冰涼的水珠,無聲滑落臉頰。
羅喉低頭以唇輕柔地為懷中人兒吻去臉上的水痕,並將雙臂更收攏了些,讓懷裡沉睡的人兒更貼近自己。
燙熱的唇瓣吻上黃泉的臉頰,唇上傳來的微涼觸感,引起羅喉心頭一陣揪痛。
強自壓抑下即將溢出心口的痛楚,羅喉再一次告訴自己。
黃泉還活著。
他的黃泉還活著。
只要這樣就夠了。
他不再奢求什麼。
也不該再奢求什麼。
這些,他早已明白。
但,理智卻無法控制洶湧的情緒,險些失去黃泉的痛苦仍不斷來回折磨著他。
在醫院的那三日,是生與死之間不停徘徊拉鋸。
三日。
短短三日,卻已足令他傾盡一生勇氣。
那三日,他寸步不離的守在加護病房外,雖然能入內探視的時間一天之中僅有短短的一小時,但,他不在乎。
哪怕只能見上一面,只要能確定黃泉仍存一息,對他,便已足夠。
只要魂魄仍在,黃泉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是這麼相信著。
他與黃泉曾互許過不離不棄的誓言,他相信只要自己還在,黃泉絕不會先行一步。
緊握著這份信念,他並不相信醫生所說,黃泉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清醒的這個說法。
他不相信。
因為他知道黃泉不會捨得就這麼放開他的手。
無論這場沉眠將持續多久,他的黃泉,終將為他甦醒。
羅喉輕輕的吻了吻黃泉閤上的雙眼,語帶寵溺的輕聲問道:「 這是你最鐘愛的景緻,睜開眼瞧瞧,好嗎? 」
低沉醇厚的嗓音輕輕淺淺的迴盪在清冷的空氣裡。
懷中沉睡之人卻仍是一動也不動。
回應他的,唯有漫天飛雪。
風雪更盛了。
羅喉拉過身上大衣,將黃泉安穩地包覆在自己的懷抱裡。
「 沒關係,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吾守著你。」
他不介意等候。
相較起黃泉的千年等待,一世的守候又算的了什麼?
他願意等。
只要,黃泉還記得他仍在等待。
無論多久,他都會等下去。
這是他與黃泉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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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羅喉輕撫著黃泉如雪般白皙的容顏,赤睫下的血瞳就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細細的凝視著黃泉的呼吸。
黃泉的呼吸極輕,輕得幾乎感受不到他的起伏。
輕柔撫摸的指掌緩緩滑過黃泉緊閉的雙唇,感受黃泉鼻息間那若有似無的氣息。
雖然微弱,但,終是存在。
羅喉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
黃泉仍在。
指掌間的溫熱便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明。
他存在著。
正靜靜的感覺著自己對他的輕撫與呼喚。
羅喉是這麼相信著。
修長的手指來到黃泉柔軟頸側來回輕劃。
以往,無論沉睡與否,這個動作總能引起黃泉身體最直接的回應。
但這一次,手掌下的身軀,卻是平穩安靜得令人不安。
盼不到預料中的反應,寬厚的掌繼而覆上黃泉披散在枕上的髮,修長的手指輕梳著枕畔上的雪白。
羅喉本想將黃泉擁抱入懷,卻又顧慮到人兒傷勢尚未痊愈,原本端坐床緣的他索性卸下外衣靴子,側臥於情人身畔。
「 你在生吾的氣嗎? 」羅喉捧起一束柔軟雪髮,緩緩移至唇邊,落下一個個輕柔細吻,輕聲問道。
緊閉雙眸的人兒依舊沒有回應。
「 吾知道你生氣,但吾仍決意這麼做。 」羅喉赭色唇瓣勾了勾,忽地欺身向前,親吻著黃泉線條優美的頸側。
「 因為吾不願讓任何人碰觸你的身體。 」熱情的唇沿著雪頸蜿蜒而上,含住雪白冰涼的耳垂,軟熱的舌繼而舔吻著已有些發紅的耳骨,霸道的宣言帶着些許魅惑伴隨著挑逗的舌尖一同旋入黃泉耳窩。
親吻同時,羅喉手上動作也不曾停下。
大手覆上黃泉胸前,手指靈巧的解開黃泉上衣的鈕扣。
他曾自我允諾,絕不私自探視黃泉極欲隱藏的私密。
但情勢丕變卻換逼得他不得不自毀諾言。
他寧可黃泉怨他,也絕不能忍受讓他以外之人看見黃泉的胴體。
隨著最後一顆鈕扣解開,羅喉坐起身子,血紅色的眸闇了幾分,雙手覆上黃泉微敞的襯衫,因壓抑而顯得喑啞的聲音一字字清楚而低沈的說道:「 如果你不願意,就醒過來阻止吾。 」
羅喉靜靜屏息等待。
他等待著身下的人兒霍地睜開雙眼,暴怒的斥責他的輕薄之舉。
然而,沉睡之人終究沒有任何動作,精緻的臉龐依然是平靜而安恬的睡顏。
抓住襯衫的雙手幾不可見細微顫動。
為什麼⋯不阻止吾?
為什麼你還不肯醒來?
強自嚥下滿腔苦澀,緊握衣衫的雙手緩緩地往兩旁揭開。
曾經,羅喉不只一次想像過這一刻的來臨。
但他從未曾設想過會是今時今日這般光景。
那一道刺眼的傷口首先映入羅喉眼簾。
雖有白色的繃帶包覆其上,但那道自黃泉左胸劃至腹間的傷口卻仍如此鮮明且強烈的宣告著它的存在。
羅喉深吸了一口氣,些許的血腥氣味立即捲入鼻息間。
不允自己多想,羅喉輕柔地將黃泉的上衣徹底褪去,黃泉玲瓏有緻的身段終在他眼下展露無遺。
當視線掃過黃泉胸前那一大片因長年以布巾綑胸而留下紅痕時,強自鎮定的心仍終是撼動了。
隨著手指緩緩的撫過那鮮紅的綑痕。
心,一次又一次的擰痛著。
只為了令自己能夠一眼認出他,黃泉究竟做出了多少犧牲?
值得嗎?
自己真的值得他這麼義無反顧的愛著嗎?
想起黃泉的不安與煎熬,此時此刻,他竟憎恨起自己為何要眼看著黃泉因在意自己而惶惶終日。
他以為自己給予黃泉的是自由的選擇,但他卻遺忘了,黃泉總是習慣的壓抑著自己內心的苦。
他的放任,他的默不做聲,反倒成了黃泉最深刻的痛苦。
是他害得黃泉不敢面對真實的自我,才會以致⋯⋯
移動的手掌輕輕覆在黃泉平坦的小腹上。
胸膛裡強烈的撞擊始終不曾緩下。
這一刻,他恨透了自己。
取來要替黃泉更換的藥物及乾淨紗布,動手解下黃泉身上包覆著的那一層又一層的繃帶。
隨著繃帶一層層解開,底下的滲出血痕便越漸明顯,血的氣味也越漸濃厚。
當羅喉將染著暗紅血痕的紗布一取下,赫見一道醜惡的紅色縫痕將黃泉晶螢白皙的皮膚硬生生的劃開兩半。
原本,眼前的膧體該是完美無暇。
握著繃帶與紗布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強自壓抑著滿腔的憤怒與不捨,羅喉勉強自己目不斜視平靜的為黃泉清洗傷口、上藥,並且完成新的包紮。
此時此刻他多麼想將黃泉緊緊擁入懷中。
但他不能。
現在黃泉的身體太過脆弱,根本禁不起絲毫摧折。
如今,他竟連擁抱黃泉的權力都被剝奪!
多麼可悲。
這就是,他的報應嗎?
凝望著黃泉沉靜的容顔,羅喉輕輕地,笑了。
是的。
是他的報應。
他傷人自傷的過往罪孽上蒼竟以傷害黃泉來回報他。
他受折磨無妨。
但黃泉何其無辜?
只因為他們相愛?因為黃泉是自己唯一在乎之人,所以便注定受盡苦痛?
這是什麼可笑而無理的宿命!
到底還要他怎麼作,這莫名的命運才願意將他的黃泉還來?
是不是真的要他死去,這鬧劇般的宿命詛咒才能真正終止?
羅喉以左手掩住雙眼,壓抑的笑聲逐漸化為一聲聲悽楚的狂笑,一任血般熱液溢出眼眶,鮮紅的艷色沿著臉頰滑落。
他真的還對命運有所期待,還能相信宿命可改嗎?
會不會所有的盼望,到頭來,只是神祇們一場無聊的玩笑?
他和黃泉期盼的,終究,仍是一場空?
千年守候換來的,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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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死亡是世上最無情的分離,那麼,當一方陷入永遠的昏迷這狀況是否就真較好些?
小小年紀的白書炎雖還無法體會人生的各種喜悲苦樂,但看著羅喉這一年來的煎熬,他總忍不住去想,這麼守著可能再也醒不來的黃泉,羅喉心中究竟是一番怎樣的滋味?
他甘心嗎?
無悔嗎?
看似平靜而堅毅的他,是否會在夜深人靜時,默默擁著沉眠無覺的黃泉無聲痛哭?
這麼一個習慣壓抑自身情緒的男人,將所有的大喜大悲都埋藏得如此深沉,這人生,未免太過痛苦?
他無法理解這般深沉的悲傷,但卻或多或少能明白羅喉守候黃泉醒來的心情。
那氛圍,他太過熟悉。
在他眼裡看來,這,是另一種型態的等待。
他的母親等待了七年才終於盼到父親歸來,而羅喉,又需要盼望多久,才能守得黃泉甦醒?
小手握住黃泉微涼的掌,小巧的五指與黃泉白皙纖細的指緊緊交扣,藍色的瞳眸悄然望向佇立窗前沐浴在陽光下的金色身影復又收回。
這一年來,他總是下意識的避開羅喉的目光。
他無法面對羅喉,無法不去在意那雙血瞳裡滿溢的悲傷。
雖然父親一再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但楓岫殘留在他身體裡的意識卻令他擺脫不了強烈罪惡感的糾纏。
有時,他甚至覺得,這股罪惡感並非來自他人影響,在他心底深處某一塊,仍不斷地責怪自己,為何無法保護黃泉?
無能為力的愧疚感深深打擊著他。
即使沒有人覺得他該在這事上背負任何責任,但,他就是無法陌視這來自心底深處的聲音。
鬆開與黃泉交握的手,白書炎轉而捧起原本握住的掌,輕柔而仔細地為黃泉一一舒展手指。
陪著黃泉說說話,幫他做些簡單的手指運動,是這一年來,自己唯一能為黃泉所做的。
他多麼希望黃泉能夠自這場沉眠裡醒來。
不僅僅是因為捨不得黃泉,更多的,是為羅喉而心疼。
他沒有這麼強烈的愛恨,所以不懂。
他不懂羅喉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日復一日守候著已被醫生宣佈可能陷入永恆沉眠的情人。
是跟父親一樣,始終堅信黃泉終會醒來嗎?
看著黃泉與健康時別無二致的容顏,他真的想問,如果黃泉真有知感,他怎會捨得放任羅喉獨自心傷?
但他不能。
有些情感他雖然還不明白,可他很清楚,羅喉內心的痛苦絕對遠比自己所能看見的還要更深更沉上百倍。
面對如此深沉的傷痛,如果心中沒有抱持一點信念,教他如何能夠堅持下去?
或許黃泉終會甦醒的那麼一點希望,便是羅喉絕望中的唯一信仰。
默默替黃泉纖細十指作完舒展後,白書炎將自己的右掌再次覆上黃泉的左掌,十指緊緊交握,小臉移到黃泉耳邊輕道:「 你已經睡了一整年,也該休息夠了吧!別忘了還有個人在等你,你忍心讓他再繼續等下去嗎? 」
你明知道這個人,為了你,即便天荒地老也會繼續等下去。
他對你的心,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不是嗎?
所以,可以請你終結他眼中的悲傷嗎?
可以請你為他甦醒嗎?
黃泉,請你醒來吧!
握住黃泉的手,有些話,他並不方便當著羅喉的面說出口,只能在心中默念著,希望這一聲聲的呼喚,能夠傳達給黃泉知曉。
他真的不忍心看著羅喉日漸沉默。
當初父親自冥府帶回消息,言明黃泉的魂魄並未離體。
小手撫上黃泉眉間,白書炎不明白, 既然魂魄尚在,人,為什麼依然沉眠不醒?
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是還有什麼困著黃泉,而令他無法甦醒嗎?
他不認為世上有什麼能阻擋黃泉的決心。
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
這才是他認識的黃泉啊!
白書炎將目光自黃泉的睡顏移開,甫一抬頭,竟發現羅喉正注視自己,他一時避無可避,被迫對上那雙自己始終刻意迴避的深邃血眸。
突如其來的視線交錯,令白書炎失了方寸。他不知道羅喉看著自己多久了,是否有聽到他對黃泉說的話語?
他心中的愧疚感不想被任何人看穿,尤其是羅喉。
面對羅喉那彷若看透一切的眸光,白書炎難掩狼狽的別開雙眼,急忙起身道別:「 武君叔叔,我想我該— 」
「 不是你的錯。 」不待白書炎說完,羅喉低沈的嗓音打斷了他未盡的話語
簡單的五個字,伴隨著沉穩的音色,重重的,崁入他的心頭。
白書炎嬌小的身子一震,逃避的雙眼再次迎上羅喉俊俏的臉龐。水色大眼朧上了層霧氣,白書炎直直的望著他,這個一年來幾乎不曾開口與其他人說上一字半句的男人。
看著羅喉朝自己走來,白書炎告訴自己該走開,但身體卻違背自己的意願,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羅喉厚實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頭頂。
步履行至白書炎面前停下,羅喉將右掌覆在白書炎頭上輕輕地揉了揉,淡聲道:「 保護他,是吾之責任,不能怪你。 」
感受著羅喉掌心下的溫度,白書炎垂下小臉,身子卻不住輕顫著。
不能怪他!
大家都說不是他的錯,不能怪他!
可,如果他能早些告訴父親或羅喉,自己那些血腥的夢境,那麼,他們就能更早為此防範,說不定,黃泉根本就不會出事。
楓岫那麼努力的傳達這麼重要的訊息給他,但他卻⋯
是他的錯!
是他辜負了楓岫的努力,以致錯失了扭轉戰局的良機。
是他的大意和漫不經心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這一切明明都是他的錯啊!
是他害了羅喉。
他害得黃泉陷入了沉眠,害得羅喉必須承受這痛苦的等待。
他甚至害死了他們的孩子!
思及此,白書炎雙手不自覺的緊握成拳,狂潮般朝他奔來的愧疚令他再也止不住壓抑的情緒,淚水隨著這一聲低吼落下。「 你說不是我的錯,那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 」
當初母親因為不忍心讓羅喉承受太多打擊,因此始終沒有將孩子的事情告知羅喉,也要求自己千萬不可洩露這個消息。
但如今,他真的沒有辦法再當作什麼也不知道!
那是一條人命啊!
羅喉將雙手扶上白書炎不停顫抖的雙肩。他知道這個一向習慣假裝堅強的孩子此時正在自己眼前無聲痛哭,他也知道這孩子在這一年來背負的痛苦與煎熬並不比自己少上多少,只為了這根本不該由他背負的罪惡感。
真是個單純可愛的孩子。
黃泉對他的疼愛,是值得的。
羅喉置於白書炎肩上的雙手轉而捧起那低垂哭泣的臉龐,看著眼前這張滿佈淚痕的娟美小臉,羅喉一手托住白書炎的臉頰,另一手為他拂去臉上的淚水,輕聲說道:「 對吾而言,只要黃泉還在,便已足夠。 」
白書炎搖了搖頭,語氣難掩激動:「 你不明白,你們原本有— 」
羅喉忽地蹲下身子,厚實的掌心貼上白書炎稚嫩的臉龐,輕輕抬起掌中呵護著的絕美容顏,赤色瞳眸深深望入白書炎蓄滿淚水的水藍雙眼。語氣平靜而堅定的淡聲道:「 只要黃泉還在,吾便什麼都不曾失去。 」
一瞬間,交疊的視線深深望入彼此眼中,白書炎在羅喉血般豔紅的眸光裡看到了一種瞭然的平靜,好似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或許,眼前之人當真什麼都瞭然於心?
思及此一可能,白書炎心中更是羞愧難當,自己,根本沒資格獲得他的寬恕啊!
白書炎斂下燄色長睫,一任晶螢淚珠自眼眶滑落。
羅喉以拇指指腹為白書炎抹去溢出眼角的水珠。「 永遠別為無能為力之事折磨自己。去吧!你的時間到了。」
白書炎抬頭望向羅喉,本想問他是否真的什麼都明白,卻在窺見那深藏在赤眸裡的悲傷時打消了念頭,轉而點了點頭,默然的走出羅喉的寢室。
目送白書炎離去後,羅喉行至床邊坐下,輕輕地執起黃泉的手,在那潔白無暇的手背上落下一吻,道:「 吾等你。請你不要忘記,吾和那孩子都還在等著你。如果休息夠了,就回到吾身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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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